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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西盟

1999-09-02 来源:光明日报 ■黄尧 我有话说

与澜沧江的支流黑河遭遇,如同打开一部直立的大书,两面危崖壁立,瞬时嘎嘎洞开,一条黑森森大江,激流湍湍,仿佛一个忘情的歌者,自顾东去,而将邂逅的旅者远远抛在西行的孤独之中。然而,树如书行,大山在车窗上一页页翻着,野樱花瓣漫天旋舞,会在你的眼前留下一些特别的符号——引领你去读西盟。

“西盟”,佤语:“一个能找到金子的地方”。

“西盟”还有一解:歃血盟誓。

一个金子般的美丽童话,一个金子般锃亮而坚质的誓言,加起来,就是佤民族。

至少在明末清初,凡三百年,悬陲中国西南边地,纵横千里之广的阿佤山,就徜徉在金色的梦幻里——始于清乾隆年间的银矿规模化开采,给“童话”作了一个现实的注脚。鸦片战争后,英帝国主义觊觎我国财富,入侵阿佤山,佤族民众盟誓保土,在毫无外力支持之下,独立抵抗75日,爆发了震惊中外的“班洪”战争;继后是日本入侵,佤族再次擂响木鼓,誓师竖帜,抗击日寇——而与此相悖,一个忠勇矫健的民族却为主流社会所忘却——本世纪中叶,以西盟为中心的阿佤山腹地仍滞迟在原始社会的末期和奴隶社会的初期:笃信唯有人血才能腴沃土地使童话暗淡,猎头战争的野火似乎燎尽了童话的浪漫,部落间的对峙似乎永远郁闭了童话的天真。

然而,半个世纪过去,西盟佤族的社会进程却一跃三千年!

如今,从这里放射出去的木鼓之声,与神州风雷交响,到处能听到阿佤人民与社会主义祖国同步前进的脚步声。

海拔2000米的西盟城子山,又叫佛顶山。清同治年间,在西盟实行羁縻统治的“三佛祖”,曾以将来之社会必定“贫富齐整,尽归平等”的“童话”,赢得了百年香火。如今,这里徒遗一种天台似的宁静,山顶遗址安详而完好,八座祭祀的土台伴着周而复始的阴影,在和煦的阳光下旋转着未尽的岁月,似乎通天之声早放送以尽,童话的续篇留给了沉沦梦想的人们。

在西盟,到处流传着“三匹驮马”的童话——1939年江枕石、尹溯涛、李晓村三个共产党员在西盟传播革命思想的故事。是他们使童话“行动”起来,成为理想的“演义”——用的是不屈的血——他们之中竟有两人先后牺牲。

新中国是童话的大写本。毛泽东一笔狂草书就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团结起来”的誓言,中央人民政府盛情邀请边疆民族头人进京参加1950年国庆观礼,继后思普地区34名民族代表及头人在普洱聚会,推举西盟班箐佤族头人拉勐镖牛,共饮咒水,立下了“民族团结誓词碑”,誓言:“从此我们一心一德,团结到底,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誓为建设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而奋斗”。当时参与盟誓的民族代表,在以后的岁月里,或倏忽闪耀,或经年守誓,虽捐躯喋血,竟无一背叛者。

西盟对自己的童话,似乎历来有独立著作的执着。普洱立碑之后,西盟再次于佛顶山——这个神圣的所在镖牛盟誓。且立石、饮子弹水,背约者将罚等石重量的金子并以武力实行制裁。

如今,“盟誓地”周围林木葱茏,对这块负载沉重理想的土地依旧紧紧环抱,而台地之下,是一条放牧的大道,间有牛铃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摇曳着漫山苍翠。台地西面风景秀美的山麓上,则是著名的西盟革命烈士陵园。如一柄长剑矗立的纪念碑座基上镌刻着93位烈士的英名,其中以唐煌为首的11位烈士是在1951年5月为保卫新生政权而全体战死的,他们的头颅被进犯的敌人砍去,遗体横遭蹂躏——地上有名有碑,地下无颅无骸。那个西盟首任区长唐煌在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政府工作大纲”里曾郑重起誓:为“建设自由、平等、幸福的新中国”而奋斗——而在陵园之下,隔着一个明镜般的小湖,就是解放军进军之初的营地旧址——一支英雄的部队曾屹立在此,戍守边防——在这个小小的山头上,它们共同支撑童话的天空。

陪同我前来谒访的西盟县文化局老局长钟成学随手一指,茵茵青草里,一段布满石花的墓碑上镌刻着一个年轻贵州籍战士的名字“余汝云”,他曾是他的学生,“有空就跑来跟我学画画”,他在著名的“小新寨战斗”中牺牲,他曾将西盟的天空画在幻灯片上,让夜晚也晴朗。

《司岗里》说,阿佤山在天地初分时,是没有黑夜的。这一童话的细节,又是如何走合的呢?

西盟是个孕育童话的地方,在佤族的创世传说《司岗里》里,阿佤、汉族、傣族、拉祜族等各民族都是亲兄弟,它们是共同走出“司岗”(山洞)的,这既是历史,又是历史的预言——改革开放,打开了童话的新界面,但已经落后的西盟,要“飞”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西盟有“金子”,1979年西盟发现锡特富矿,次年,成立了西盟锡矿。但西盟的领导班子已经意识到一个现代“童话”将不仅仅是原始思维的赠予,西盟向云南全省公开招聘矿山技术管理人员,老书记魏应昌“飞”到昆明寻求支持——他和一个后来与西盟结下不解之缘的人失之交臂——昆明理工大学地矿系教师王振雄恰好同时走访了西盟锡矿,他喜欢这个有可能激发他想象与创造性思维的地方,但他的主意未决——当王振雄回到昆明时,他的桌子上已经久久搁置着西盟的邀请信——西盟说:王老师,我们等待你。西盟没有最好的条件,但西盟将有对你的最真诚的信赖。

西盟发誓了,西盟的誓言与天地同在,等同金子!于是,王振雄在瞬时决定了一生的重大走向——加盟一个民族最真诚的理念。

整整12年!后来担任矿长的王振雄和佤族弟兄共同奋斗,将西盟锡矿建成了一个现代企业——这相当于一个童话圆成的结局:简捷而完美。

真正知道如何撰写“跨世纪飞跃”童话的是西盟党政领导班子。进入数字化时代的西盟,将本世纪末的发展目标定为“854422111”,即:8万亩高产稳产农田;5万亩竹子;4万亩甘蔗;4万亩橡胶;2万亩茶叶;2万亩杉木;1万亩木薯;1万亩水干果;1万头牛羊。后来,为了宣传的方便,将9位数简化为5位数:“85421”,后三位数的“含量”不变。在一个山地占总面积99.93%(平坝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极贫地区,创造如此规模的农、副业基地,大约缺少“童话”的想象是不可能的。

我站在西盟山群的制高点上,等待一次壮丽的日出。我知道,从印度洋北上的热空气,挟带着浓重的雨云,将在西盟冷峻的峰面上停歇下来,恋恋地徘徊于阿佤山深深的山坳里,它会铺展开去,抹去那些古老的皱折——一日一次,将阿佤山装扮得年轻。于是,太阳只要一次跃升,就能给阿佤山以一种童颜似的温润的光彩。接着,粉色的云雾在微风中轻舞,会有一杆杆小小的红旗刺出来,引领那漫妙的律动——在阿佤山,每一座山峰的极顶,每一处新开的台地,都有一杆终日招展的红旗,只要遥遥在望,你便可确信,有一群阿佤人在那里坚守一种我们熟悉的精神。

有消息传来:1999年春天,西盟已经提前实现“85421”“字头”的突破:完成高产稳产台地9.2万亩,人均1.2亩。这意味着,如果不发生特大自然灾害,西盟将一举解决“吃饭”问题。

向西盟领导人证实他们的思维取向和实践经过,有如走出童话,又走入童话。县委书记赵平云是个“飞”来“飞”去的人,我是在一个星期天,穿破重重云雾在南康河边抓到他的。他一头雾水从河边走来,身后是晨露溽湿的篝火,淡淡的柴烟,还有搭在路边复着厚厚尘土的窝棚。我知道西盟的领导都有“歇山”、“蹲窝棚”的传统,他们的办公桌“不长脚”,“只有西盟的石头当得起滚磨”。事实上,比这还实在,他甩手一指,一眼望去,原来是他的“书记地”,当然还有“县长田”。他解释,在西盟,你要群众种甘蔗,你书记就得先种,还要种出样子来——大凡佤族传统经验里没有的东西又要“引进”、“植入”,你就得先干——“思想”就是这样“解放”的,童话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他没有余暇,只能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来种他的“书记地”。果然,在书记的甘蔗地上首,赶来“打伙”的阿佤人已经开出了甘蔗台地,将小山头旋成了一个精致而美丽的螺丝壳。他们还顺势修整了一条车道,以“周济”势单力薄的书记。

佤族创世传说《司岗里》的释意是“走出山洞”,对“走”,充满谐趣而悲苦的回忆。童话还说,阿佤走出山洞后,再想回去,已经回不去了,因为“一个大铜鼓堵住了洞口”;为什么要“回去”呢?因为“天和地紧紧捆在一起”,无“路”可走——这似乎是一个不幸的预言——直至1956年,西盟才有了一条65公里的“募西”公路。正是这条从澜沧募乃至西盟的公路,担当了西盟由“解放”起始“走”入社会主义的全部历史重荷。到1997年,这条血气充沛的“母路”,已生出了她众多的“改革”一代,西盟已经有了650公里的公路,全县7乡一镇,38个行政村(寨),4个边境口岸全部通车。伴随着“地上的路”的交织,如同童话想象的飞翔,空间的“路”——程控电话也通了,凌空一线,连接五洲四海,西盟“话语”的全球飞旋仅用了5年!

然而西盟阿佤仍然偏爱“路”。

全世界也许仅有西盟为公路设置了一个“节日”,全县立法规定:每年11月为“爱路月”,11月20日为“护路日”。

这是一年一届盛大的“路祭”。人们走向每一条“公路”,从烈士陵园开始,拾辍历史的衔接点——他们记得在哪个路口牺牲了谁;在哪一个垭口掬起过“解放”的血,哪一处路侧拾起过“工作队员”的纽扣——一个“信誓”的民族绝无对历史的忘性。

这时,西盟狂野的雨季稍稍过去,阳光娇艳,云海潮落。于是,那些穿云破雾的“路”,显出了它与山体坚韧的缝线。孩子们出来了,像打整他们的花衣裳一样,用青青的树枝拂去路面上的落泥,抠去路肩上的杂草,给公路道班打扫卫生——这些事一会就完成了。然后,孩子们张开双臂,在光溜溜的路上舍命狂奔,作忘形的飞翔。

西盟实现了跨世纪的飞跃,西盟正处于一个再次起飞的平台上。但就西盟的生产力水平而言,无疑还是十分低下的,扶贫的力度还需加强,“西盟当自强”这已经是西盟的新的誓言。西盟还知道,一个童话的叙述或许是跳跃的,但他们无法逾越童话的现代语境——佤山的孩子们已经在张望山外的世界,而孩子正是新世纪“童话”的主体。一个窘困中的西盟将她最好的条件给了孩子,以便建造一座童话的小屋。

岳宋乡女乡长魏艺红,人称“小魏红”,是说她如同著名的女县长魏红一样凌厉而聪敏。我去岳宋采访时,初起看不出来这个卷着裤脚,也挽着袖头的年轻阿佤女子竟然是一乡之长,恰逢她站在岳宋新寨的篮球场上比比划划,还以为她是为一场球赛当裁判。当然,她是在指挥一场大战,准确说,是在发布她的“教育政令”:岳宋已经将各界对“希望工程”的资助16万元用于解决11个校、点,1个中心完小,共1100名适龄孩子入学的书杂费补助——这盘账谁都会算,那真是毛毛雨啊!但总是聊胜于无。她今天采取“跳跃式着陆”,她宣布,乡里将逐年加大投入,对岳宋能够“出读”的孩子实行奖励,从县中学考取大学的奖励1千元,中专的5百元;对阻挡孩子上学的家长罚款100元,情节尤重又不加改进者“不考虑扶贫优先”。此令一出,满场都是孩子的喝彩。家长们也鼓掌,因为岳宋的入学“巩固率”在1997年就已达到95%。她是要打“歼灭战”了!

我知道在佤族的原始民事仲裁里,不乏当事双方“相互磨掌”,“谁先起泡谁输理”;还有“油锅捞石”等既谐谬又严酷的习惯法,但如今“当事”一方是“阿佤的希望与将来”,于是,政令强行。不知女乡长何以找到这“童话”的榫接。

那天晚上,我悄然来到了岳宋小学。

孩子们在“晚自习”。“周恩来班”的大孩子围在一盏不太明亮的灯泡下,为初考紧张地准备。天很冷,他们衣着单薄,一些不大的热气从他们挤蹭着的缝隙里散发出来,很快就在这间兼作宿舍的小屋里散失以尽。

在另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教室里,一拨年龄不等大约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则摹仿着大孩子,也在“晚自习”。他们将四腿朝上的凳子翻下来,在教室中央搭成一个“大舞台”,仿佛在预演一出不小的戏。我和他们有一番在哧哧笑声中的对话,我让他们把各自的地址和姓名写下来,孩子们的“西盟”一笔不错,其中三个孩子在“西盟佤族自治县”的前面冠以了“中国”。

一个叫“娜瓜”的女孩说,她将来要读“北京的大学”,还有,“要在北京给你们打电话”——守着一个小小的心结,常常可以使思想变为力量——孩子已经把握了“童话”的秘诀。

《司岗里》说是利吉神造了天,路安神造了地。但在西盟童话里最多灾难的记录——西盟的童话是悲苦的童话——本世纪60年代,西盟城子山发生巨大山体滑坡,并逐年发育成毁灭性的地层断裂沉降——诸神将主宰之笔留给了西盟第七任县长——女人魏红。魏红发誓:“绝不让灾变酿成,否则西盟的改革就要中断。贫穷不配西盟,灾难不是西盟”——她将习惯的“不是”改成“不配”,明示着一个民族已然觉醒的自信与自尊——结果,她成功了。西盟得到了党和国家的倾情关注,促成了西盟县城搬迁的世纪行动。

2000年3月,坐落在美丽的勐梭湖畔的西盟新县城将全部建成。

勐梭湖又名“相思湖”,童话说,“从前”这里洪水肆虐,一个美丽的姑娘为了拯救人民,投身湖中,在神鱼引导下凿穿地底,使洪水退去,留下了这明珠般的泻湖——“相思”是集体的相思,亘古的心念。

魏红说,我们要“先保护,后建设”。因为勐梭湖是一个“雨林湖”,即使在世界范围内,北回归线附近的“雨林湖”也是罕见而珍贵的。它是“地球的眼睛”——魏红没有说,它还是西盟历史的眼睛,本世纪初,这里是抗击英国侵略的战场,众佤王百里驰援,在湖畔举行声势浩大的武装示威,支持了中国政府维护国家主权的谈判。这双眼睛将注视着阿佤山历史的新进程。

我到勐梭湖时,湖区排污干管工程已经开工。

魏红说,还要将“环保指标”提升。西盟县人大已经立法“禁止取用勐梭湖水”,这意味着美丽澄碧的湖水“只能看,不能吃”。为了确保禁绝染指,西盟县政府在新县城建设资金缺口大、漏项多的情况下,仍划拨1200万元从12公里外引来了南归河水,并建成了水厂及水处理现代配套工程,以济生活之用。因为,西盟发过誓了。

我站在新县城宽阔的中心大道上,毗邻静静的相思湖水,这个小湖有曲折的岸线,水雾轻笼,渺渺如烟,近岸芦苇似屏,远山春绿如黛,湖中行云,云底接水,那些沉沦水下或半没在水中的古树,枝桠横承,仿佛是一种叙述的脉络。我“思”什么?一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勐梭湖又“思”什么?似乎还费猜想。

伟人说:童话具有“永久的魅力”,那么,童话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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